複合式開啟(一)

作者:楊牧  (20050326)

大概從識字開始,或者可能還不識字的時候,我就對字著迷。現在記得是那樣一種揣摩,猜測好奇,也可以說是一種意志吧,認真地看視那些筆畫組織起來的圖象,或只不過就是一些點線與撇捺的構成,揣測其中透露的多種可能,於多變的形態中。我想像在那懵懂的時候──不甘於懵懂的時候──竟然已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困境,對著像蜜蜂一樣飛湧過來的文字茫然無所適從,但確實知道它們個個都提示,指定著甚麼,甚至也都分別製作某一類有意義的聲調,並不只像成群的蜜蜂那樣快速拍擊翅膀,為了發出嗡嗡響以確定昆蟲識別而已。惟其如此,當幼小的心思被那些字形所包圍,揮之不去,更彷彿被陣陣來襲的聲音驅使,隨其中抑揚頓挫且朗朗如誦經早課發出的訊息而心動,不安,確定我所深陷其中,深深為之著迷的意象群並不是昆蟲的時候,我知道,也不盡只是幻想。

然後,接下來的階段就證明從純粹的無知到恍惚混沌,似乎看到些解識的光,是多麼確定,實存的體驗;心智的啟明逐漸,伴隨周遭如響斯應的外在因素,屬於自由意志的獲取和累積,屢次感受到,即使就在這樣對文字的著迷狀態中,仍有著不可忽視,不可磨滅的屬於精神成長的星爆。古希臘哲學家有一說,靈魂超越,能直接無阻隔地體認並擁有永恆的知識理念,但人生開始即是那些理念悉數失落的一刻,所以人生幼稚那神秘的愚騃狀態,實在正處於「遺忘」的狀態,惟有通過自我規範以畢生之力試探追求,才可能像回憶一般將那些失去的重新尋獲,擁有,為我所用,直至死亡來到。這樣看來,大前提的確不錯,求知的過程何嘗不就是回憶的過程,從你生命某一點開始忽然感覺到知識的追求,獲取是如此超乎一切,如此重要,也正是從那一點開始,你從迷霧中摸索尋找著本來曾經屬於你的,熟悉的光──這自覺的努力使你希冀地接觸到前生擁有的知識,理念,依稀彷彿在你暫別的靈魂掌握,保管之中,曾經就在你出生剎那逸去了,現在正蠢蠢欲動,對你顯示。

而文字正是所有那些短期內被我遺忘了的,最突出的知識吧,包括圖象和聲音,使我著迷。所以我懷疑,這樣的著迷兀自不解,何嘗不表示那只是還沒有養成回憶的能力,在那神秘的愚騃狀態,那個階段。所以說我從識字開始或可能還不識字的時候,就對文字著迷。



然後,就從這一點開始,成長的歲月裡怎樣張大眼睛看,推測單字的含義,尤其是字與字的組合,去設法理解,無比的緘默,經營一己秘密的心的靈台,這樣聚精會神對文字,是無保留的信仰,而我所看到,想像的漢字是保守而美麗,在有限的範圍裡炫耀發光,擴充至無限,無論單獨看,或格式地組合成篇章。

讀古代詩歌,在人間最荒蕪的角落有一個棄婦歎息,看到這樣四個字組成的句子:「不思其反」,聽得見她鬆弛的聲音:「不思其反,反是不思──亦已焉哉!」一種放棄的神情,以四個虛實不明的字表達。我深入體會那「亦已焉哉」,忽然覺悟那或許也並不是字,而是一串噓唏之聲,暗淡而模糊;或許這正是古代原初的創作,文字因情緒發展與事件進行成篇,隨口語感喟翻出句式,自成天籟的格調。我把一些附帶的時代背景和倫理,禮儀之類一概略過,小序,衛宣公,反正,淫佚之類,卻在晚出的注釋結尾看到這樣流利的文字:「既不思其反復而至此矣,則亦如之何哉,亦已而已矣。」似乎也教我在那斷章的組合處,聽見相當的噓唏,更充滿了同情。

聲音和圖象一樣,有時甚至超過圖象。同樣為期待和失望所磨難的,還有另外一個女性:「陟彼砠矣,我馬瘏矣,我僕痡矣。」她留下的文章三句連見三個矣字,哀傷而疲憊,在采采卷耳之後,一些些酒之後,「云何吁矣。」則第四句由四單字構成,竟全為虛字,假如我們相信吁本是一個象聲歎詞。「不是,」對方引證說:「吁,憂也。」我想將文字和文字構成朝虛處解,他傾向求實。我以為將一切先劃回虛擬,歸零,提升至抽象,然後可以看到普遍,無窮;我也相信不規則的呈現勝過規則造形,而即使在漢字特徵允許之下,格律對仗終究不美,其中尤以四六駢體最斲喪性靈。對方說:「請舉例。」

你讀〈鹿鳴〉至「視民不恌,君子是則是傚:我有旨酒,嘉賓式燕以敖」很快就覺得不耐煩。你說:雖然如此,腦海裡仍浮沉著「呦呦鹿鳴,食野之蒿」的意象,就放心等著。但詩人畢竟並不使你失望,到下一章「我有旨酒」又出現時,本來以為接著或許又接一六字句,不然,他居然一轉改出一個七字句:「以燕樂嘉賓之心」,破壞其程式,而宿昔今夕的和樂是留下了,有神,聰明,通透。這能不能成其為一種理論呢?對方問何謂不規則呈現?我答可誦豳風〈七月〉。對方問虛擬,歸零,抽象就能尋到普遍和無窮嗎?

我下決心讀古書,其實就是執行那渺茫的對於普遍和無窮的追尋。古書指的是傳統漢文學。那樣累積的古典有一天忽然顯示,像黑霧中悠遠的神諭,聽到雷霆盪漾,靜止,無比溫柔;而自從感應之後,有時甚至當它以狂暴巨響與姿態撞擊的時候,我都謙遜低頭,傾聽,領悟它的美麗和智慧。

在這之前,我曾經日夜思考並努力實驗,為了想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機杼,更雍容,和諧,由內而外,一種音色,屬於我的意象系統。我要證明當它成立的時候,已知的文字在我掌握之中自然發生,構成它特定的意義,並且通過譬喻,使散漫的思維得以連結,勾絡,呼應,維持一種平衡,互補的關係,從而劃定詩的主題;甚至,即使在不能避免的情況下,有時當它因為指涉的面向顯然超過文字所負荷,流於多義,我猶能控制其中,顛撲不破,使它從任何方向看來都玲瓏剔透,恰若其份地產生意義,更因為它完全合乎修辭原理,就力能支援其他我們從別的任何方向逼視,都不斷產生,甚至不斷擴散的語言潛力,而且是可以接受的。

溪谷裡閃光的流螢被我還原,於是傳說豐富的星辰飄過足踝,使我們不約而同感覺到共楫一舟的情懷,順時間長流滑下,超越七洋的空間,恍惚一夢在浩瀚水波之際。年輕的想像永遠是自由,無羈絆,瞬息千載:「回首看你已是兩鬢星華的了。」原來是天上的星光,谷裡的螢火;而就在這意象過渡之間,聲音平穩篤定,收束先前鋪陳的思維和情緒,甚至連偶然也變成必然,再也不能遏止,深深耽溺於鑑照自我,沉迷的內省:

水仙在古希臘的典籍裡俯視自己

──今日的星子在背後低喊著

我們對坐在北窗下

矇矓傳閱發黃的信札

一種生疏的時間論述,以水仙納悉薩斯傾心對著水中的自我反影介入,終將使肉身化為葳蕤的新花,一種永恆,相對於我們必將警覺的矇矓,垂老。

那是古希臘。然後:

然後來到葵花滿開的崖上

然後臥下,驚起一隻早來的鷓鴣

我指著遠山說,迷人的雲

看泉水滴落,聽啊,聽那伐木的聲音

從那斷落的崖頭向東游目,看到遙遠的山形一線自北而南迢迢注入有與無之中。而這時,選擇一處草地臥下,才知道抱歉把那隻先來的鷓鴣嚇到了,飛起來,又停下,在另外一角落啼鳴。我們看山,看雲,看泉水在伐木聲裏持續滴著──也因此想到,啊想到時間。但時間能如何在完全不示警的狀態下給予我們怎樣莊嚴,重要的啟示?

整日,我們聽著,那伐木的聲音

季節正開始,森林鬱鬱索要

誰將穿過那偉大的宮廊?

穿過千萬支古羅馬的石柱和刀槍

看野狼變化,然後成人

渡海去黃金色的海岸

──讓自己有點鄉愁,當潮來的時候

那是古羅馬。現在懷疑沉靜或激情,或二者衝突,妥協的時候,詩就發生嗎?伐木丁丁的聲音勾劃出一座偉大的森林,在適宜的季節裏猶不斷生長,強制某種意義。是巨木的桓幹使你聯想到宮廊,石柱,和刀槍,所有關於羅馬的形象,赫赫的權力?遂以一些西方古史和神話續完,轉用狼與人的故事為結,甚至暗中指涉帝國的殖民事業,以及衰亡。

就在這個猶豫關頭,我遭遇到這樣跌宕發光的詩:

篤公劉,于胥斯原,既庶既繁,既順迺宣,而無永歎。陟則在巘,復降在原。何以舟之?維玉及瑤,鞞琫容刀。

不只故事情節令人不辭深入,追逐其中尋覓的腳步,形式的展開也獨具收放之奧秘,超越想像。那英雄人物上下山岡和平原,此刻正長立高巘,眺望遠方一片無限承落的土地。他張大眼睛看。若干世代之後,古公亶父也在那樣一個早晨快馬緣漆沮水厓來到岐山之下,同行的還有王妃姜女,「聿來胥宇,」一起看眼前肥沃美麗的周原,一片無限承落的土地,未來的家園。公劉為從行的庶民兵眾安置妥當,使無遺憾,彷彿樂國歸宿的所在,亦「誰之永躓」的原型。這情節比起古羅馬的追求爭逐又如何?何況一章之中五句一組,或偶對,或獨行,有修辭之問,乃從容將語法牽引延長以為回答,綿綿縝密,復通透而明亮。這樣的文字結構伸縮自如,可大可小,現代文學到那裡去找?(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