複合式開啟(二)

作者:楊牧  (20050327)

也許理念並不曾失落,而是暫時的隔離,因為出生倉卒的原因。等到有一天發現世界上似乎總有些事是教人迷惘不能盡解的時候,那淺淺稀少的知與無知之間,就是一種遺忘,在人生起始不久的時候,就像在人生逐漸老去,或者衰朽的時候,那遽爾,無緣由的迷茫,惘然。

我拿書去問那位教《詩經》的方先生。〈公劉〉詩中「于胥斯原」句,胥,相也。鄭箋云:相此原地以居民。我沒有問題。先生說:胥,相也,視也,視此廣平之原。我又問,〈緜〉詩云:「古公亶父,來朝走馬,率西水滸,至于岐下,爰及姜女,聿來胥宇」,尤其末二句「爰及姜女,聿來胥宇」,又怎麼說?他答:毛傳云,胥,相,宇,居也,結論是說姜女來相與居于岐下,來和古公亶父住在一起。我很懷疑這個說法。查書的結果,鄭箋緊接毛傳後,明白是說:於是與其妃大姜,自來相可居者;孔疏進一步指出:於是與其妃姜姓之女曰大姜者,自來相土地之可居者。但先生後來出專書,仍持姜女相與共同居住在一起之意。又有另一位同時代的學者早在那之前就寫過一本書,則曰:「胥,相也,宇,居也,言相互居於此也。」古典的詮釋必有因循附會之處,我一時好像比較明白了。

那一年我選修專書《老莊》。老子部分是一本乾乾淨淨的王弼《道德經注》,上下二篇共八十一章,書前有「集唐字」的印記。假如真是唐代遺下的字跡,我想:這是何等美麗的文本。第一天上課,徐先生規定中文系高年級的同學這學期必須把整本書圈點完畢,圈老子正文,點王弼注;低年級和外系的同學圈不圈都可以,能坐下專心聽講就好了。我捧著美麗的集唐字《道德經》,終於決心試試圈點,雖然恐怕隨時圈錯,把書弄髒。



道沖而用之或不盈。淵兮似萬物之宗。挫其銳。解其紛。和其光。同其塵。湛兮似或存。吾不知誰之子。象帝之先。
「夫執一家之量者、不能全家、執一國之量者、不能成國、窮力舉重、不能為用、故人雖知……」有一天先生走下講台,抽查我們圈點的成績。他走到我座位旁,拿我的書翻翻,舉起來高聲對全班說了幾句話。我聽不清楚他說些甚麼,但好像是說「外文系的同學」也規規矩矩在圈在點,我們更必須如何如何之類勉勵的話。學期快結束前,我終於鼓起勇氣拿著一本《詩經》去他家按門鈴。我問「爰及姜女,聿來胥宇」怎麼解釋。徐先生把大本的《毛詩正義》從書架上取下,詳閱許久,說就是古公亶父和姜女一同來看那居住環境,有強調女性賢智的意思。他把書放下說:「所以讀書不但大字要圈,小字也要點,把注疏看過才懂得。」

圈點的目的是深入文本,思索其中修辭結構;無疑是極好的訓練。任何人圈錯點錯的可能所在多有,大概才氣越高的學者越犯錯,因為太相信自己的品味判斷,筆在意先,等到發覺時已經過了好幾句,趕忙回頭重來。但只圈或點,實在還是簡略了些。那一兩年因為很投入英文閱讀,並且學習較大篇幅的英文寫作,已經知道標點符號的重要,往往是文章風格臧否的關鍵。有時回頭看自己揣摩出來的「故飄風不終朝。驟雨不終日。孰為此者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。而況於人乎。」終不免覺得還有欠缺,寧可想像更有效的應該是全盤使用自英文的新式標點,分別以逗號,句號,問號將它釐清,大概就理解一半了,我想,接下去才能談詮釋。我又想,圈演化為句號,點為逗號和頓號,頗為混淆,尤其那頓號深為我所不喜,覺得既有逗號就不需要它了,應該取消。然後有一天我就開始實踐這理念,再也不使用頓號了。

但新式標點也不一定永遠奏效。我問徐先生:「載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?」怎麼說?先生集中講「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?」赤子,和愚人,乃是「抱一」狀態。這樣問,或許我也看到新式標點的限制了。注曰:「載,猶處也;營魄,人之常居處也,一人之真也。言人能處常居之宅,抱一清神能常無離乎,則萬物自賓矣。」著一乎於則字前,似乎整個標點系統都不合用了,除非勉強將本文容受的問題逕改為逗號。

徐先生家門外種了幾棵桂花,已經長得比人高,洋溢著香氣──一種不同於玫瑰或梔子花的香。我出門時感受那隱約的衝擊,聽到紗門輕輕碰回去的聲音,木門閤上的聲音,書本的氣味隨即絕緣,明亮的陽光下有細微的桂花,在濃淡不一的植物枝枒間飄浮,那可以感受得到的隱約的衝擊,彷彿遲緩地,無聲襲至,準確地衝擊我的感官。和神志。莫非就是這個,「專氣致柔」?通過小園出籬門,外面是一個多樹蔭的十字路口,通衢到此,猶起伏上下,好像還聞到那逐漸離散的桂花香。路邊的小溝渠大概除了颱風豪雨的日子外,都這樣枯水乾著,為天下谿,長滿翠綠的野草,甚至開出花穗來了。我看到微小的昆蟲和蜂蠆,或營營旋飛,或埋首沉靜,在午後透過小葉墜下的搖動不止的碎陽裡。甚麼樣的狀態才是嬰兒,赤子,愚人,純粹抱一的狀態?我又想起古希臘哲人反覆辯說的理論,所以那狀態正是前生擁有的許多知識和理念,曾經歸你暫時脫離的靈魂所有,掌管,卻因為脫胎出世,悉數失落,正處在一種遺忘的狀態,那樣的狀態中。

惟有從細微先慢慢去追憶,從書的氣味,桂花香,紗門回撞,野草新穗,昆蟲和蜂蠆,破碎的陽光,和比較的心思,那些遺失忘卻的知識理念,和意志。去追憶。

也許理念並不曾失落,而是暫時的隔離,因為出生倉卒的原因。等到有一天發現世界上似乎總有些事是教人迷惘不能盡解的時候,那淺淺稀少的知與無知之間,就是一種遺忘,在人生起始不久的時候,就像在人生逐漸老去,或者衰朽的時候,那遽爾,無緣由的迷茫,惘然。掌握不到的感覺,說不出來的焦慮,是文字努力嘗試去記載的吧,飄浮的文字。讀楚辭,就遭遇到這樣無辜的句子:

忳鬱邑余侘傺兮,吾獨窮困乎此時也。

既不懂那感慨真確,只知道是失望和挫折吧;也為文字之晦澀,深奧,覺得好奇。怎麼還有這種章法,如此非比尋常的文字排列,構成,如此悖背慣性,奇詭的聲調和音響?屈原這樣定位自己,時代不公不義。然而,是忳鬱且邑然侘傺?抑或是自念憂忳而鬱邑?我困坐古老的文本前,想盡辦法要把那七字句裡的副詞找到,邑耶忳耶?邑修飾忳鬱與侘傺,忳修飾鬱邑與侘傺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,一樣飄搖,陸離,不可捉摸。



前面那條路下坡以後再隆起不遠,左邊住的就是教楚辭的蘇先生。這以前我去過一次,也在新植的花木後,一幢雙併的灰瓦房屋,最使我不能忘的是側面一叢長得特別好的竹子,在微風裡輕輕點頭,飄搖。那時黃昏始降廣闊的山頂平野,但還不曾將晚霞悉數自西天驅散,消滅,還剩餘一些光影遠遠投射在初上燈的窗玻璃,照出溫馨,自信,滿足的色彩,似乎就這樣訴說著主人的身分,或者心態。蘇先生是中文系惟一能使用簡單英文和外文系的先生交談的一位,但發音不準確,句法也多因循,和他平時朗誦楚辭的深情,氣勢不可同日而語。他是師生間公認的才子。

「忳鬱邑余侘傺兮,吾獨窮困乎此時也。」我在蘇先生的院子裡站好,敲門前先又學他的聲調在心中默唸一次。師母和一個幼年的男孩來開門。我在玄關換了拖鞋,走進客廳,只見先生站在那邊一張長桌前仰首看天花板,手上持著一支毛筆管,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進來,忽然沉穩地說道:

「車五退二。」

如釋重負,卻是一種充滿自信的聲音,甚至也是帶著深情和氣勢的。這時他才注意到我,對我點點頭,示意我走近長桌:「來看老師寫字。」長桌上平舖著一張大紙,剛開頭寫了幾個字:「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」。另外一邊茶几旁坐著兩個人不安地動了起來,對著一張棋盤指指點點,是圖書館的老趙和人事室那個矮矮的職員,各據一方,瞪著棋子看。「車五退二──」老趙沉吟地移動一子:「好了。」蘇先生看著我說:「當年拼卻──醉顏紅……把紙向上拉拉,」好像決定不理下棋那兩位了。他開始寫「醉顏紅」,文徵明一路練出來的行書,看他拿筆頭蘸墨的時間好像比真正揮毫的時間更長,認真思考著,但運腕之際真是很用力的。棋盤前那兩人一直悉悉索索忙著,忽然那個人事室職員移動一子,高聲唱道:

「士六退五──」

蘇先生把筆提高停在空中,隨即回道:

「馬四退一。」

那兩個人又聳動起來了。先生說:「有得他們忙了。我們寫字。」「彩袖殷勤捧玉鐘,當年拼卻醉顏紅……」他朗讀紙上的文字,頓一頓又開始:「舞低楊柳樓心月……」那邊有人又唱起來了:「將五平四。」先生說:「『將五平四』?好。我車九退三。」講完又專心在硯台上整理他的筆毫,檢查剛寫的那幾個字,閒閒落墨:「歌盡桃花扇底風。」

人事室那個人歎一口氣說:「『車五退五』怎麼樣,可以嗎?」老趙也仰臉問:「可以嗎?」先生看著桌上的字,濃濃的墨跡:「歌盡桃花扇底風──出車是對的。我這裡,『車九平三』怎麼樣?」老趙將棋子動一動偷笑;人事室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抓抓頭,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問道:「怎麼都是車?」先生望望他們說:「你也想想自己車怎麼走才有希望囉──從別後,憶相逢,幾回魂夢與君同,」隨即運筆續寫,然後起立,用左手撫著他服貼的長衫前襟,看那幾個字。老趙報說:「果然是『車五平七』了。先生稱讚地說道:「好,好,車砲連番來迎,雖贏不了我,和棋未必無望。」

果然,接下去幾個來回都是黑白兩方的車在前後進退,起落,黑方兼以砲聲隆隆禦敵,但蘇先生依然站在長桌前寫字,憑空比畫,一心二用,使我覺得不可思議,直到老趙和人事室同聲說:「和了,和了──和棋,」蘇先生剛寫完「猶恐相逢是夢中」。(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