複合式開啟(三)

作者:楊牧  (20050328)

果然是有名的才子啊,我在心中大聲歡呼了起來。那時我不但對毛筆書法是怎麼一回事完全不懂,甚至有點排斥;對詞曲之類也從來提不起興趣,總覺得那是一種屬於或靠近綺靡的製作,把文字的質感蓋去,徒留無盡的柔弱纖美,用以取悅特定的性別或年齡層。至於象棋,我就更一籌莫展了,其實連基本規則都沒有弄清楚,例如馬怎樣跳是絆腳或不絆腳之類的問題。蘇先生居然能將這三件事結合在一起,如此瀟灑地玩著,在一個初冬的黃昏後,甚至可以說是得意地賣弄著;他的才藝超群,驚人的記憶力,想像力,和解析分辨之力,在一個微寒的初冬剛上燈不久的夜裡,書法,宋詞,棋戲。這以前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,現在竟教我親眼目睹。

但中文系真正有名的教授還有教哲學的牟先生。我記得上高中時就聽胡老師提到,說過他的名字,鄉下的書店偶爾也擺著他厚厚,看不懂的書,只有胡老師他們有時手上一本,鄭重其事地抱在胸前,這樣走著。我不曾上過牟先生的課,但有一年選修邏輯,指定課本正是他寫的《理則學》,前後應該翻過幾遍,一知半解。還有,印象最深的是每次進圖書館書庫,怎麼樣一轉,猛抬頭就看到《認識心的批判》擺在書架上,望之儼然,神祕,就那樣私自供奉在心,保持距離。有一年春天,我坐在校園角落一個四合院裡,看晚霞,麻雀,和遠近路過的行人。牟先生從那一頭緩步走來,迎著有形的坡度,身上我們看了一個冬天的灰布長衫不見了,換成米白的上衣和黑長褲,旁邊相陪走著的是郭,從眼前開闊的草坪上走過,消逝在相思林後。不久,郭一個人折回來,看到我就說:「牟先生答應在家裡講存在主義,你也一起來聽吧!」我第二天就跟著他們去到先生家聽講存在主義。我記得真確,那是一個星期三晚上,因為通常學校希望學生不要在星期三晚上安排活動,可以讓大家多參加基督徒團契,查經班之類的宗教靈修。但他的存在主義竟選擇和團契時間衝突了。我們就是六七個男女學生圍著牟先生聽他認真地,帶著他的鄉音,為我們講西方哲學的新思維。起先山光猶亮,然後天就黑下來了,師母開燈,和我們一起坐著聽講。

我不能說我記得牟先生講了些甚麼,關於存在主義;最多只聽到他前後不斷提到沙特,但那個年代人人都提沙特的名字,走到那裡都聽到。我們也有機會讀沙特的書,遇到英譯本的時候會就字典翻著閱讀。但我雖然不記得先生講了些甚麼,一個晚上下來,心中塞滿了亂麻頭緒,無端覺得沉重,不知從何說起。世界本無意義,每個人皆孤獨,寂寞,每個人都須為自己任何動作,行為負責,從而找到自己,構成自己。這是一個教人失落,或不勝負荷的觀念,我想,充滿悲劇性。我只去聽過一次,就不再參加了。不久天氣更熱,幾次下來聚會也結束了,只有基督教徒的團契持之有恆,每星期三晚間走在教授住宅區,都能看到一些人在查經,講道,聽到唱聖詩的歌聲,是如此真誠地投入,如此和平。(三)